左丘明
召公諫厲王弭謗分析
課文研討
一、整體把握
本文記敘周厲王暴虐無道,用高壓手段乃至殺戮來鎮壓人民的批評,他不聽召公的勸諫,結果被人民放逐,遭到滅亡的下場。
全文分三段。
第一段,寫厲王弭謗的方法,寥寥幾筆,便寫出王虐民怨的狀況。
第二段,寫召公諫弭謗,從正反兩面反覆闡明不可「防民之口」,懇切有力。
第三段,寫弭謗的結果,「流王於彘」,完全應驗了召公的諫言。
全文重點是記述召公勸諫之詞。這段文字的中心思想是勸諫厲王不能壓制人民言論,應像治水那樣予以疏導,讓人民對朝政暢所欲言,擇善而從,改正失誤,實現人民的意願。內容分三個層次。
第一層(「是障之也」至「為民者宣之使言」),召公用「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」的比喻,說明厲王弭謗的危害性,可謂振聾發聵!「川壅而潰,傷人必多,民亦如之」,具體說明了「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」的道理。江河堵塞不通,就會引起決堤泛濫,受到傷害的人一定很多。而堵塞人民的嘴,不讓人民講話,也必然會引起類似江河決堤泛濫那樣的嚴重後果。這就自然而然地引出結論,也是召公的政治主張:「為川者決之使導,為民者宣之使言。」就是要讓老百姓把話說出來,才是為政者的正確途徑。
第二層(「故天子聽政」至「是以事行而不悖」),以「天子聽政」一句總領,寫了「宣之使言」的種種好處。召公認為,天子處理政事,首先要廣開言路,讓人民把心裡想的都說出來,才知道老百姓在想些什麼。這就是通過大大小小的各種官員,用詩、曲、書、箴等形式進言。「瞍賦」照應並小結獻詩、獻曲兩句,「矇誦」兩字照應並小結獻書、師箴兩句。「百工諫,庶人傳語」,著重寫平民進諫。「近臣盡規,親戚補察」,著重寫親近者盡規補察。因為是近臣,接觸君王的機會較多,所以應盡規勸之責;因為是王親國戚,對政治的混亂有切膚之痛,更應該彌補君王的過失,更便於督察君王的言行。「瞽史教誨」是說使太師、太史用禮樂之道來對自己進行教誨,以提高自己的修養。前十句著重寫聽取各方面的意見,這句著重寫聽取教誨。「耆、艾修之」則是對來自各方面的意見、教誨加以整理,作為君王治理朝政時的參考。「而後王斟酌焉」是說君王對上述各種意見考慮取捨,斟酌損益,從而決定施政方針。「是以事行而不悖」,只要按上面所說的辦,就能使國家政治立於不敗之地,也是「宣之使言」的必然結果。
第三層(「民之有口也」至「其與能幾何」),從正反兩方面論述「民謗」直接關係到國富民強的道理。以「土之有山川」和有「原隰衍沃」比喻「口之宣言」,是前一個比喻的深入。即對待民「謗」不僅不能消極被動地「防」,更要積極主動地「宣」。金聖歎在《才子古文》中說:「前說民謗不可防,則比之以川;後說民謗必宜敬聽,則比之以山川原隰。」這就更增強了勸諫的說服力。這兩個分句說明了「口之宣言也,善敗於是乎興」,也就是說,讓老百姓用嘴發表言論,國家政事的好壞就能夠從這裡體現出來。「行善而備敗,其所以阜財用衣食者也」,緊承、小結「財用於是乎出」和「衣食於是乎生」兩句,也說明了「口之宣言」的重要性。接下來,作者又從反面說明民「言」只能「宣」而不能「壅」的道理。也就是說,即使國君不能「宣之使言」,而採取堵塞的辦法,也必然是徒勞的,最終也是註定要失敗的。「胡可壅也」,「其與能幾何」,連用兩個反問句,使結論既簡潔有力、不容置疑,又顯得語重心長。這一段寫召公的諫言,滔滔不絕,一氣呵成,把召公的主張抒發得淋漓盡致。
閱 讀 鑒 賞召公諫厲王弭謗文中提出的「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」,「為川者決之使導,為民者宣之使言」,已經成為歷代傳誦的名言。《荀子·王制篇》說:「君者舟也,庶人者水也。水則載舟,水則覆舟」。唐朝魏徵的《諫太宗十思疏》說:「怨不在大,可畏惟人;載舟覆舟,所宜深慎。」都來源於此,可見這一比喻對後世影響之大。
二、問題探究
1.本文的寫作特色是什麼?
(1)邏輯嚴密,說服力強。
這篇課文句句相銜,邏輯嚴密。如第一段:「厲王虐,國人謗王。」「虐」是「謗」的原因,「謗」是「虐」的結果。下文的「民不堪命矣」,也源於「虐」和「謗」。而王的「怒、監、殺」是聽了召公勸告後的反應,由怒而監,由監而殺,具有內在聯繫。「莫敢言,道路以目」又是「怒、監、殺」的結果。全文不過二百餘字,卻具有「反、正、反」的兩次轉折。多用短句,每句大多三五字,最多也不過九句,句句擲地有聲,讀來有一種緊迫感,增加了課文的氣勢,也使課文具有較強的說服力。
(2)比喻生動形象。
召公針對厲王的暴政,以「為川」為喻,警誡厲王要尊重民意,體察民情,弭謗猶如壅川,「川壅而潰,傷人必多」。「為川者決之使導,為民者宣之使言」,寓說理於比喻之中,含有深刻的哲理。把「民之有口」比喻為「土之有山川也」,從積極的方面指出,應當正確認識民「謗」,才能做到「行善而備敗」。
(3)詳略得當。
課文主要寫召公的兩次進諫,但詳略不一。前一次進諫,只用「民不堪命矣」五個字,可謂惜墨如金,是略寫;後一次進諫,運用比喻、排比、反問等修辭手法和類比、對比等論證方法,如江河直下,洋洋灑灑,是詳寫。對諫辭詳寫,對勸諫的原因和結果則略寫。詳者不嫌其繁,略者不顯其簡,恰到好處。就人物來說,召公詳寫,厲王和國人略寫。
2.本文人物形象有哪些特點?
召公
召公即召穆公,名虎,是西周開國同姓功臣的後代,這時任厲王的卿士。作為西周王室重臣的召公,目睹了厲王的暴虐和朝政的混亂局面,他不得不仗義直言,「民不堪命矣」,雖只有簡短的五個字,卻包含著召公內心的焦急、沉痛和期待。哪知厲王變本加厲,採取了嚴厲鎮壓的措施,造成了「國人莫敢言,道路以目」的局面。這時,周王朝的統治危如累卵,在眾大臣緘口不言的情況下,召公不得不第二次進諫。他這一次進諫,一反原先的委婉之辭,而是直陳利害,嚴厲斥責厲王的做法是「障之也」。語氣的變化反映了形勢的變化,也是召公心情的變化。他的第二次諫言,以「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」為喻,說明統治者如何對待百姓言論,關係著國家的興衰。先用「川壅必潰」,指出弭謗的危險性。這決不是召公故意誇大其辭,危言聳聽,而是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。再用民之有口,「猶土之有山川也」,「猶其有原隰衍沃也」,指出讓人民講話,可以「行善而備敗」,達到「阜財用衣食」的目的。這段諫言,表現了他作為一個社稷重臣的遠見卓識,也反映出召公的良苦用心。
當然,召公「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」的觀點,顯然是站在統治階級立場上,為維護周王朝統治者的利益服務的。但他能重視人民群眾的意見,主張「宣之使言」,反對鎮壓措施,在當時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。
厲王
厲王是我國歷史上一個有名的暴君。課文刻畫了這個暴虐兇殘、剛愎自用、拒不納諫的獨夫形象。他不僅認識不到危機,反而沾沾自喜,他的一怒一喜,表現了他的殘忍和昏庸。召穆公直言勸諫,厲王不但不聽,反而派衛巫監視敢於批評厲王的人,堵塞言路,屠殺謗者。他的暴虐和頑固,最終落得個「國人流王於彘」的下場。
國人
據范文瀾《中國通史》第一冊,「國人」是與「野人」相對而言的。住在田野小邑的農夫叫「野人」,住在通都大邑里的工商業者叫「國人」。課文多次寫到國人,處處與厲王相對照,又暗合了召公的諫言。「莫敢言」「道路以目」的形象描寫,從側面表現了厲王的暴虐與國人的怨忿。最後的「莫敢出言」,不僅不敢議論國事,就連日常生活也不敢多言了,極寫國人受壓抑之深、沉默之至,恰似萬馬齊喑、山雨欲來之狀。
關於練習
一、本文重點是記敘召公勸諫之詞,清人余誠評點說:「諫詞只天子聽政一段在道理上講,其餘俱是在利害上講;而正意又每與喻意夾寫,筆法新警異常。」通讀課文,說說召公是怎樣從正反兩方面講述弭謗的危害的。
設題意圖:本題意在讓學生重點閱讀文章主要段落,經過分析,概括要點。
參考答案:見課文研討
二、歸納下列多義詞的義項。
與
1.失其所與,不知
2.若壅其口,其與能幾何
3.秦伯說,與鄭人盟
以
1.或以為死,或以為亡(《陳涉世家》)
2.以告,則殺之
3.是以事行而不悖
猶
1.民之有口,猶土之有山川也
2.臣之壯也,猶不如人
3.猶得備晨炊(《石壕吏》)
流
1.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(《木蘭詩》)
2.三年,乃流王於彘
3.三教九流
設題意圖:本題意在讓學生整理積累已學過的文言詞的義項。
參考答案:
與:1.幫助;2.讚許;3.和、跟。
以:1.認為;2.依據,按照;3.因為,「是以」即「以是」。
猶:1.如同,好像;2.尚且;3.還、仍。
流:1.流動;2.放逐、流放;3.流派、派別。
教學建議
一、本文語言上代表了《國語》質樸平實的特色。教學中,要引導學生藉助注釋,閱讀課文,弄清課文大意,了解作者「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」的民本思想。
二、有些詞語與當時的典章制度有關,如「衛巫」「列士」「獻詩」「瞽」「瞍」「矇」「百工」等,在文言文中用得較少,屬於比較冷僻的詞語,教學中重在幫助學生領會課文的意思,不必在這些詞語上花費太多的時間。
有關資料
一、作者、小說詩歌文學作品
《國語》的作者是誰,歷來沒有定論。相傳它和《左傳》都是出於左丘明之手。一般的看法是,《國語》的成書有一個過程,最初是左丘明傳誦,然後是時人傳習,最後經列國之瞽史改編、潤色而成。時代大約在戰國初年。
《國語》是我國最早的國別史,共二十一卷,分《周語》《魯語》《齊語》《晉語》《鄭語》《楚語》《吳語》《越語》八部分,記敘由西周穆王二年(前990年)起到東周貞定王十六年(前453年)共538年各國內政、外交等事件。全書似乎是編輯各國舊存的史料而成,採擇有多有少,以《周語》的記載最詳備,其餘各國所記,都是側重在某幾個人物和事件上。《國語》的編寫意圖,是「求多聞善敗以監戒也」(《國語·楚語下》)。由於《國語》在內容上比較接近《左傳》,又具有同樣的史料價值,所以《國語》又有《春秋外傳》(韋昭《國語解·敘》、劉熙《釋名》)之稱。
《國語》的文字質樸簡練,文學成就雖不及《左傳》,但也是先秦時期一部重要的散文著作。
二、背景材料
《左傳》稱厲王為「王心戾虐,萬民弗忍」。在厲王統治時期,各種社會矛盾進一步激化,統治者的危機日益嚴重。《國語》中有芮良夫論榮夷公專利篇,說榮夷公擅長搜刮財物,殘酷欺壓百姓,而厲王卻偏偏重用「好專利而不知大難」的榮夷公和虢公長父等佞臣,對內封山占水,壟斷了山林川澤的一切收益,禁止老百姓采樵、漁獵,斷絕了廣大人民群眾的生計。對外興師動眾,征伐鄰邦,不斷加重老百姓的負擔。他的倒行逆施、橫徵暴斂,引起了廣大人民的強烈不滿,朝野上下,危機四伏,民怨沸騰。這自然引起像召公這樣有識之士的憂慮。
三、補充注釋
1.衛巫
商代統治者非常迷信天命鬼神,每事必求神問卜而後決。到了周代,這種情況已經有所改變,但統治者仍幻想用鬼神來愚弄人民。所以「巫」在當時具有特殊的作用。韋昭《國語注》說:「以巫有神靈,有謗必知之。」意思是說,巫能通神,他能覺察到誰是謗者。其實,課文中的「衛巫」,已完全變成了厲王的耳目和幫凶,是厲王用來鎮壓人民的工具。
2.公卿至於列士
周代大臣的等級分公、卿、大夫、士四等,而士又分上士、中士和下士,故稱「列士」。
3.獻詩
當時周王朝及各諸侯國搜集的歌謠和士大夫撰寫的詩篇。流傳到今天的《詩經》就是從周代保留下來的這類詩篇的一部分。
4.瞽、瞍、矇
他們都是盲人。這裡也兼指官職。《國語·楚語上》:「臨事有瞽史之導,宴居有師工之誦。史不失書,矇不失誦,以訓御之。」在先秦文獻中,瞽與史,有時合稱,有時又分而言之。如《國語·周語下》:「吾非瞽史,焉知天道?」古代樂官皆以盲人充任,據說是由於他們的聽覺敏銳,善於辨別音律。但這幾種盲人又略有差別。從等級上講,「瞽」是樂官中的太師(下文「師」是少師,比「太師」級別略低,也是盲人),地位比「瞍」「矇」高。從失明的情況講,眼睫間有縫隙,內有眼珠而不能見物者叫「瞽」;眼中空洞無眼珠者叫「瞍」;眼中有珠,雙睫也能開合,但不能見物者叫「矇」,有人認為就是現在的青光眼。
5.百工
古代的「百工」有三種用法,一可指各種手工藝者,二可指百官,三可指各種樂工。這裡,我們認為晉杜預的解釋較為確切,即指「各種樂工」,不僅合乎情理,避免了上下文意思重複,而且可通過「樂」字與上文的盲樂官相聯繫,通過「工」字與下文的「庶人」相聯繫,在內容上與前後句密切相關。
四、譯文
周厲王暴虐無道,老百姓都指責他的暴政。召公告訴厲王說:「人民忍受不了這樣的暴政了!」厲王發怒了,找來衛國的巫師,派他監視那些指責朝政的人。根據衛國巫師的報告,厲王就把被告殺掉。老百姓都不敢說話了,在路上遇見,也只是以眼神示意。
周厲王高興了,告訴召公說:「我能制止老百姓的指責議論了,人們再也不敢說什麼了。」
召公說:「這是阻塞人們的言論啊。堵住人民的嘴,比堵塞河流更嚴重。河流壅塞而崩潰泛濫,傷害人一定很多。人民也是這樣。因此,治水的人要挖開水道,使它通暢流淌;治民的人也應開導他們,使他們暢所欲言。所以天子處理政事時,讓公卿以至列士進獻諷諭詩,讓盲樂師進獻樂曲;讓史官進獻史籍;讓太師進獻勸諫的箴言;讓無眸子的盲人吟詠,讓有眸子的盲人誦讀;讓各種樂工進諫,讓平民百姓把他們的話傳上來;讓近臣盡力規勸,讓王室成員彌補天子的過失,監察朝政;盲樂師和史官以樂歌、史籍之言教誨天子;讓國內元老將這些意見加以歸納整理,然後,由天子斟酌處理。這樣做事就不致違背情理。
「人民有口,就像土地上有山水,財物用度都從這裡出產;又如土地上有高原、窪地、低平之地、水澆之田,衣服、食物也從這裡出產。人民用嘴發表意見,政事的好壞就列舉出來了。推行好的防止壞的,就能使財用、衣食增多起來。老百姓內心考慮的事能說出來,就應照著實行,怎麼能加以堵塞呢?如果堵住了老百姓的嘴,還有多少人會關心政事呢?」
周厲王不聽。於是,老百姓再也不敢說話了。過了三年,老百姓就把厲王流放到彘地去了。
五、助讀材料
1.關於《國語》作者
左丘失明,厥有《國語》。
──《漢書·司馬遷傳》
左丘明……復採錄前世穆王以來,迄魯悼智伯之誅,邦國成敗,嘉言善語……以為《國語》。
──韋昭《國語解·敘》
昔左丘明將傳《春秋》,乃先採列國之史,國別為語,旋獵其英華,作《春秋傳》。而先採集之語,草稿具存,時人共傳習之,號曰《國語》,殆非丘明本志也。故其辭多枝葉,不若內傳之簡直俊健,甚者駁雜不類,如出他手。蓋由當時列國之史,材有厚薄,學有淺深,故不能醇一耳。不然,丘明特為此重複之書。何也?
──《文獻通考》卷一百八十三「經籍十」引
2.關於《國語》的評價
《國語》記諸國君臣相與言語謀議之得失也。
──《釋名·釋典藝》
《國語》一書,深厚渾樸,《周(語)》《魯(語)》尚矣。《周語》辭勝事,《晉語》事勝辭。《齊語》單記桓公霸業,大略與《管子》同。如其妙理瑋辭,驟讀之而心驚,潛玩之而味永,還須以《越語》壓卷。
──朱彝尊《經義考》卷二百九引陶望齡語
吾讀《國語》之書,蓋知此編之中,一話一言皆文、武之道也。而其辭宏深雅奧,讀之味猶雋永。然則不獨其書不可訾,其文辭亦未易貶也。
──朱彝尊《經義考》卷二百九引戴仔語
左氏《國語》,其文深宏傑異,固世之所耽嗜而不已也。
──柳宗元《非國語·序》
六、讀《國語·召公諫弭謗》(吳小如)
《國語》是先秦史籍,相傳它的作者和《左傳》的作者是同一個人(都是出於左丘明之手);由於兩書內容比較接近,故《國語》又有《春秋外傳》之稱。有人甚至認為《左傳》和《國語》本是同一部書,原與《春秋》並存,互不相干,後人為了要把它同《春秋》拉上關係,便把其中與《春秋》有關的史實抽出來,分別附在《春秋》的各條之下,稱之為《左傳》;而容納不進去的剩餘部分,便是現存的《國語》(參看近人錢玄同《〈新學偽經考〉序言》。這個說法我以為不可信。第一,從內容看,今本的《左傳》和《國語》有不少重複的地方,個別敘述還有出入,不可能出於同一個作者之手;而《國語》更不是被編寫《左傳》的人挑選之後的剩餘部分。第二,從文筆看,《左傳》的作者顯得才華洋溢,文思暢達,因此在敘述史實時文學味道很濃,有不少誇張虛構的描寫,韓愈在《進學解》中稱為「左氏浮誇」,是有道理的。而《國語》的文章樸實無華,謹嚴拘束,沒有《左傳》那樣鋒芒外露,才氣縱橫。從文章風格來看,《左傳》往往出奇制勝,而《國語》則多以平正見功夫,顯然不是一個作者寫的,更不是一部書的兩個部分。這篇《召公諫弭謗》系從《國語》選出,足以說明其文章平正樸實的特點,以見出它與《左傳》異趣之處。
這篇文章的確寫得簡潔樸實。召公進諫的一段話懇切扼要,並不像《左傳》中的外交辭令或《戰國策》中的遊說之詞那樣變化馳騁,縱橫捭闔。他只是要把闡述的意見老老實實、有條有理地講了出來,這同樣也起到應有的感人作用。周厲王暴虐無道,沒有接受召公的勸諫,所以遭到可恥的下場;但作者記載這段歷史,卻是為了警告後來的統治階級(特別是最高統治者),應該多看看自己身上的缺點,多聽聽底層社會的意見,天下才能長治久安。這就是文章真正的命意所在。
第一段寫弭謗的由來。厲王所以要「弭」謗,是由於「國人謗王」;而「謗」的由來則緣於「厲王虐」,可見亂由上作,社會真正動亂的原因仍出於高高在上的專制君主。這一段寫厲王共四層,只用了四個字,暴君的面目就勾畫得一清二楚了。一是「虐」,二是「怒」,三是「殺」,四是「喜」。作為矛盾對立面的「國人」,作者著墨更少。開始是「謗」,不過是口頭上的不滿而已;而在厲王的淫威之下,人們最後只能用「道路以目」來表達內心的憤怒和悲怨。至於這些被迫害者身受的痛苦,作者卻借召公的口說出「民不堪命」來點明,筆墨經濟而有力。由於厲王用殺頭的辦法堵住了「國人」的口,從而感到高興,正寫出昏暴的統治者因取得暫時的成功而心滿意足的淺見陋識。厲王得意忘形地說的那句「吾能弭謗矣,乃不敢言」的狂妄之言,正與上文的「道路以目」相呼應。把一場嚴峻的社會矛盾只用這短短几句話交代得如此周詳而深刻,不能不說作者的文字素養是相當卓越的。
第二段的一、三兩節先後用了兩個比喻,這是藉助於形象思維加強說服力。金聖歎在他選批的《才子古文》中說:「前說民謗不可防,則比之以川;後說民謗必宜敬聽,則比之以山川原隰。」前一層以「川」喻「民之口」,是從消極方面打比方;後一層以「土有山川」和有「原隰衍沃」來比喻「口之宣言」,是從積極方面進行比喻。看似兩喻並列,實則後一喻乃是前一喻的深入,即不僅不應消極被動地「防」,而且應該積極主動地「宣」。前一喻以「防川」與「防民之口」對舉;後一喻則把土有「山川」和有「原隰衍沃」分作兩層說,以與「宣言」對舉,文勢亦見出畸側之姿態。從修辭用字看,「防」有雙關義,擋水稱「防」(由名詞堤防轉為動詞),堵嘴也稱「防」(用其引申義);召公說「防」,以與厲王所說的「弭」相對照,其所以用「防」而不用「弭」,正是借「防」字的雙關義為喻以闡述防民之口的危害性。然後更用「壅」「潰」和「決」「導」為喻:「壅」和「潰」與「宣言」的性質是對立的,是從反面對照著說;而「決」和「導」與「宣言」的道理是相通的,是從正面對照著說。最後一節是結論,總承以上三節全部的內容,說明民之「言」只能「宣」而不能「壅」,在上文「弭」「障」「防」「壅」這幾個詞義近似的字里獨選出「壅」字來用,其目的在於暗中點醒厲王,「壅」的結果乃是「潰」,一潰則不可收拾,王朝的政權也就不存在了。這正是作者用字遣詞大費斟酌、值得我們注意的地方。
第二節是正面陳述,用以結上一喻,啟下一喻,最見出說理文邏輯嚴密,層次分明的特點。「故天子聽政」句以「故」領起,是承上啟下;接著用了個「使」字,然後羅列若干結構相同的並列句,至「耆艾修之」,用一「之」字截住。再用「而後」「是以」兩個轉折連詞把道理講完,顯得很周密完整。這裡面又分幾個小層次。「獻詩」「獻曲」「獻書」,這是使王覽讀的;「箴」「賦」「誦」「諫」,這是使王聆聽的。這些見和聞的內容,都是在正常情況下提供的一般性意見,是從正面指出一個做國王的應當怎樣怎樣做。下面的「傳語」「盡規」「補察」以及帶有小結式的「教誨」和「修」,卻是由於國王有了過失而進言,是在非常情況下不得不講的特殊性意見,從反面指出做國王的一定不能怎樣怎樣做。可見這些句子雖同屬於並列的動賓句型,依舊有微細的差別,卻又層次井然,有條不紊。如果「聽政」的統治者真能把這些意見「斟酌」採用,自然會「事行而不悖」。至於相反的情況則略去未說,這是由於第一節已用比喻點透,無須重複了。
召公說的「天子聽政」一節話,我以為是有根據的。這大約是西周初年為了鞏固王朝政權,統治階級才如此周詳地設官立法,從各個不同方面以不同的方式對「天子」加以告誡和監督。到厲王時,這些規定可能早已廢墮不修了。召公之所以不憚煩地仔細陳述,其目的不外兩個:一是希望周初的既定之法重新恢復,二是對「文武之道」、「成康之治」有所憧憬,看似「發思古之幽情」,實帶有理想願望的成分。具有正統儒家思想的唐代大詩人杜甫,也提倡「致君堯舜上,再使風俗淳」,與此正是一脈相承的。
最後一段寫厲王不聽召公之諫而一意孤行所造成的後果,只有三句話。一句說厲王,一句說國人,最末一句說明國人和厲王之間的矛盾終於爆發,被統治階級的各個階層聯合起來對暴君進行了懲罰制裁。這中間有多少事情都被作者略去,只把事實的結局告訴了讀者,文筆簡勁到無以復加,而讀來卻餘味無窮。魯迅先生提倡寫文章要「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、句、段刪去,毫不可惜」,這實際上意味著文章應該「濃縮」,即用最精練的語言寫出最豐富的內容來。這篇文章在這一方面適足以成為我們學習和借鑑的範例。
(選自《古文精讀舉隅》,山西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,有刪節)
七、《召公諫厲王弭謗》賞析(陸明)
本文選自《國語·周語上》,是《國語》中的名篇之一,體現了《國語》記言重於記事的藝術特色。
文章以明快而簡潔的筆調記述了春秋時期一則歷史事件:周厲王施行暴政,激起國人的不滿和指責。召穆公勸諫周厲王不能壅民之口,要「宣之使言」,而周厲王「弗聽」,繼續用高壓政策強禁輿論,結果國人奮起反抗,把周厲王流放到彘地。這一歷史事件,文章敘述完整,不僅有事件發生的前因,而且有發展和結果。但是作者並不滿足於敘述,而是立足於對歷史事件的評述,表達了「民言不壅」,必須「宣之使言」的真理。基於這樣的立意,文章把立意放在召公的諫詞上,充分發揮了對話與記言的藝術功力。全文共260多字,用於對話和記言的多達200來字,而召公的諫詞又是潑墨的重點所在,是全文的精華之筆,體現了《國語》用記言來評述人物與事件的特色。
厲王強禁輿論,採用「監謗」和「殺之」的殘忍手段來消除謗言,從而引出召公的勸諫。召公全部諫詞的中心論點是:「民言胡可壅?」「為民者宣之使言」。為什麼民言不可「壅」而必須「宣」?這是諫詞要加以論述的。召公以治水設喻的方式,連用兩個比喻來闡述這一道理。首先用「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」作喻,用「防川」來喻「防民之口」,說明民言不可堵。接著又用「川壅而潰,傷人必多」作喻,說明用高壓手段堵塞民言將會產生的危害有多大。召公將民比作水,自然貼切,將洪水決堤泛濫的一般規律作喻,淺顯易懂。顯然,召公清楚地看到人民的巨大力量猶如奔騰而來的大水,任何東西無法阻擋它,任何堵的辦法,只會招來更大的災難。所以聰明的治水者「決之使導」,採用放的辦法,疏通河道,使水流得歡暢,水自然地滋潤了兩岸的土地,養育了百姓,國富民泰,化水害為水利。故「決之使導」符合客觀事物發展的規律,是上策,由此過渡到「為民者宣之使言」,合乎邏輯,既自然,又中肯,言簡意賅,說清了道理。光有道理是不夠的,還需有「宣之使言」的具體措施。這措施是廣開言路,讓各種人獻言議政。召公不厭其煩地羅列了各種人的進言職責和方式,「王以此斟酌」,才能「事行而不悖」,大治天下。
「宣之使言」到底有多大好處?召公覺得還需推進一層,於是他用土設喻來說明民言之重要。他說:「民之有口,猶土之有山川也,財用於是乎出;猶其有原隰衍沃也,衣食於是乎生」,以土之有「山川」「原隰衍沃」來比喻民之有「口」,「山川」「原隰衍沃」生產出人民賴以生存的「財用」「衣食」,可見「山川」「原隰衍沃」之重要。那麼民之「口」能說出國家政事的善敗好壞,推行人民認為好的,防範人民認為壞的,才是豐富財用衣食的關鍵,這是國家生死存亡、治亂興衰的大事,可見民之「口」的重要。這樣的比喻形象明了,其含義又很深刻、警策。
召公以水設喻,以土設喻後緊接著用了兩個反詰句:「夫民慮之於心而宣之於口,成而行之,胡可壅也?若壅其口,其與能幾何?」從反面又將論述推進一層,天衣無縫地將兩個設喻融合成一股邏輯嚴密的強流,產生振聾發聵的作用,使得人們不斷地去思考。
這裡,形象的比喻,使人加深對抽象概念的理解,使深奧的道理變得直觀、生動。
本文偏重記言,善於用精彩的對話來描述事件,闡明主旨。但文章在敘事上又別具特色,全文敘事,無一字之累贅,至簡至練,極其概括,富有表現力。文章開頭用了40個字,交代事件發生的前因。請看:「厲王虐」,一個「虐」字概括了厲王殘忍的所作所為。「王怒」,一個「怒」字濃縮了這個暴君的專橫而愚蠢,沒有理性,視忠言為逆耳的個性特點。「使監謗」,「以告,則殺之」,描繪出城內籠罩著的白色恐怖。「道路以目」形象地點出國人敢怒而不敢言的國情。而在結尾的18個字里,只用了「流王於彘」四個字,點明了厲王不聽勸諫的結果。這四個字隱含了多少史實?國人三年來忍無可忍的生活,國人暴動前的準備,暴動時轟轟烈烈的戰鬥場面,活捉厲王的精彩情景等等,作者都沒有寫,只用了這四個字來概括厲王的結局,真是精練到了極點。
此外,文章中的人物形象也很生動,特別是暴君周厲王,文章完全略去了外形的描寫,重在內在性格的揭示。用「怒」「監」「殺」三個動詞寫出厲王的殘忍、暴虐,用「怒」「喜」寫出了厲王的愚蠢。文章的結尾「國人莫敢出言」與開頭的「國人莫敢言」照應,僅多用一個「出」字,國人反抗的程度有了質的變化。從思想價值來看,本文提出的「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」,「為民者宣之使言」的思想,具有民主因素,儘管其立足點是為了維護厲王的統治,但在兩千多年前能提出這樣的觀點,看到民言的重要,要求廣開言路,這本身就有重要的價值。
(選自《中外散文名篇鑑賞辭典》,安徽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)